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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 #3 挖掘遺骨

Posted on Jun 24, 2013 by Chung-hong Chan

黃天正星夜回到家鄉湖南省。
這天早上他站在邵陽市大山嶺陵園某區指導同事工作。
他本來可以自行工作的,無用假手於人。但是經過昨午香港山頂貝璐道爆炸撿回大命之後,他的身上滿佈傷痕。面上、手、腳、背部多處擦傷,左手在空中墮地時折斷,現在要用石膏固定。他每走一步,每郁動身體每一塊肌肉,也只有疼痛這個反應。
同事見到他的傷勢,有建議過不如推遲工作。但黃天正堅持必須要在今天之內完成眼前的工作。
「你們就當今天是黃道吉日,是挖掘遺骨的好日子。」
黃天正如此說服他的同事關碧。
黃天正、關碧和另外兩台人型工事機械人,就是陸軍大學戰史編纂部的成員。黃天正身為戰史編纂部助理教授,主要研究舊共和國末期解放軍、公安部一局(即公安部國內安全保衛局,簡稱國保)及城管局針對一般平民百姓的維穩戰略行動。關碧是黃天正的學生,正在攻讀博士,修讀碩士時主攻舊共和國末期的對外軍事史。可是,她發現舊共和國末期根本沒有任何對外的軍事行動,無論是卡拉揚群島、尖閣列島等等與鄰國有主權爭議的地方,還是自稱擁有主權的台灣,舊共和國只會採取恫嚇的手段,從來不會派兵行動。相反,宣示主權的行動竟然要由民間自發,甚至曾經有香港人在尖閣列島宣示主權時溺死。舊共和國只有精神上以為自己管轄那些地域,實質上卻由鄰國控制,情況與清代末期列強看清其內強中乾的真面目時相似,對外屈膝投降,對內殘酷鎮壓。紅色舊共和國的開山老祖師爺毛澤東有云: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當舊共和國走進窮途末路之時,她們也變成毛澤東口中的反動派(反對進步)了。
由於苦無研究資料,她也只好跟隨黃天正,轉研舊共和國維穩史。舊共和國的軍費年年增加,但只會用作國內維穩,例如打壓國內異見人士和鎮壓大型群眾事件。舊共和國為了維持政權,打自己人的力度之大,在文獻中有鉅細靡遺詳細收錄,是以人民的血和淚書寫的歷史。在關碧眼中,黃天正是一名好導師,但她也發現黃對維穩研究的態度超越了學述研究的層次,有異於常人的熱情。有時關碧會覺得他是為了其他特別原因才會如此熱心於此道研究。而更令關碧感到困惑的是,黃天正對一九八九年時湖南工自聯的研究似是著了魔般。這個題目與他的本科關係淡薄,湖南工自聯在當代歷史上所扮演的角色也並不算太重要。就算要研究異見組織工自聯歷史,處身一九八九年風眼當中中的北京工自聯會更有研究價值。現時黃天正研究李旺陽死因,這無疑是一宗舊共和國的維穩事件,但關碧暗地裡懷疑黃天正是因為李旺陽屬於湖南工自聯成員,才會似如今這樣狂熱,撐著傷勢亦堅持要在今天掘墓。
「別慢吞吞,動作要快!」啜著香煙的黃天正站在李旺陽靈前,指導兩台機械人拆卸雲石面板的工作。
關碧今天負責的工作是紀錄。如拍照、文字筆錄等等。當然,之前也要負責獨自負責向李旺陽的家屬聯絡,取得挖掘遺族的許可。當然,他們也有向家屬保證,當研究完結後會將靈灰、靈位等等回復原狀。
機械人的確是不會累,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仍然努力工作。但溫血動物如黃天正與關碧就算只是站著,也已經汗流滿面。
工事用機械人雖然擁有人型的骨架,但由於是廉價的機種,它們無法通過圖靈測試,人們一看它們的行為舉止就知道是機械人。它們沒有如雷鋒型機械人那樣加入大量模擬人類行為的模組,也沒有太多探測外界反應的回路。事實上,黃天正對機械人的吆喝根本毫無作用。他的急性子有時就會驅使他幹這些沒有意義的行為。
在一旁的關碧注意到黃天正時而抽搐的表情,看來是內傷仍然偶然作痛。
機械人將鑲住雲石面板的四顆螺絲起掉之後,黃天正大力的將點燃到一半的煙拋在地上,突然走上前。
「讓我來!」
關碧覺得黃天正要自己親力親為拆去面板,自己也跟著走上前去協力。黃天正現在只有獨臂有力,他根本無可能獨自完成這個行動。
兩個機械人即時走到靈前一角等候下一步命令。
關碧與黃天正都一起用鏟子去除雲石面板和靈位縫隙間的填充物。關碧在這個角度近距離觀看骨灰龕靈位的狀況。雖然雲石面板看上去有廿年的歷史,填充物目測不似是廿年前的貨色。頂多也只有七、八年歷史。
關碧很在意這一點,但卻沒有說出來。可能是慣了怯於表達自己的意見。
完全將填充物移除之後,關碧緩慢地將雲石面板打開。
展露出來的,是一個只有廿五厘米的狹小空間。裡面有一個用雲石製成的骨灰罈。
兩個人分別的對骨灰罈合十參拜。
關碧取出相機,把眼前的景像拍下來。
在鏡頭後看著這個孤獨的骨灰罈,困身於這個細小的空間,關碧也唏噓起來。
李旺陽生前有廿一年的光陰都是在舊共和國的湖南龍溪監獄和赤山監獄。這個孤獨的骨灰罈,彷彿就是他生前的情況。李旺陽這一類政治犯在監獄會受到酷刑對待,除了要戴上超過五十公斤的生鏽腳鐐,,亦會有一種稱為「關小號」的酷刑,就是將政治犯困在只有一點六米高、寬一米的狹小「棺材倉」。身高一米八的李旺陽,在這種「棺材倉」中無法站立,狹窄環境也無法好好的坐下或臥下,故此只能保持屈曲的身體,不能坐也不能立。「棺材倉」沒有照明,甚至沒有窗戶,疏於清潔不單奇臭無比,也令令大量蚊蟲滋生叮人。「棺材倉」只有兩個孔與外界連起,一個是讓囚犯大小便,另一個是用來送飯。
就算囚於「棺材倉」,獄卒對付政治犯仍會濫用私刑,拳打腳踢可謂家常便飯。對著李旺陽這類會在獄中絕食反抗的不屈鐵漢,還有用鐵鉗鉗李旺陽的手指骨,甚至一隻一隻的撬去他左邊牙齒強迫進食,直至他就範為止。
關碧其實難以想像一個人如何捱過廿一年的牢獄。李旺陽當年第一次入獄所犯的「罪行」稱為「反革命宣傳煽動罪」,第二次入獄的罪名是「顛覆國家政權罪」。舊共和國的法律根本沒有清楚定義何謂反革命宣傳和顛覆國家行為,故此這兩條罪名,再加上含糊的「尋釁滋事罪」,都是莫須有罪名,用於打壓異已。「反革命」作為一種罪惡,只存在於共產政權。舊共和國的刑法中對反革命的定義是:以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和社會主義制度為目的、危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行為,都是反革命罪。到了一九八九年還談甚麼「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和社會主義制度」,根本是一個笑話,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即是舊共和國的社會主義制度已被最大的反革命鄧小平所引入的資本主義所取代,統治階級也不再是甚麼無產階級。顛覆國家政權罪更是可笑,一個小小的工會搞手可以顛覆國家政權?這個政權有一隊龐大的軍隊可是會向民眾開槍的。
幸好,現在這一切都成為過去。以上三種罪狀在新的政權成立之後,已從刑法取消。
當舊共和國倒台時,關碧只是一個初中生。關碧感受到新政權去除舊共和國威權統治,
讓人民真正當家作主之後,她可以自由的選擇自己的路向,自由表達自己的意見。政府向人民負責,人民也有平等的權利選擇領導者,權力亦有所制衡。社會欣欣向榮,慢慢的步入快樂社會。以前的她對政治冷漠,每想到政治只聯想到貪污、壓迫、無能,現在卻想起平等、尊重、自由。很多人說民主並不是銀子彈,但專制、威權更加不是銀子彈。
正當關碧就骨灰罈想得出神時,黃天正伸出獨臂,將骨灰罈從小空間中一手抄起。
關碧聯想到的是,李旺陽終於可以呼吸到當年他想像中的那個多黨制中國的自由空氣。
「喂!過來,這個給你。」黃天正如此的召喚兩台無性別的機械人。其中一個機械人伸手接過灰白色的骨灰罈,就跟著黃天正的步伐離開墓園。
關碧現在要監督另一個機械人用硬紙板將李旺陽原來的靈灰龕位封好。她已慣了做這一類執手尾的無聊工作。機械人用異於常人的速度進行量度大小、將硬紙板裁剪、塗漿糊等等工序。
關碧回想起剛才在移開雲石面板時的疑問。
那些填充物料真的有二十年歷史嗎?如果沒有廿年歷史,那是甚麼的意思?
機械人已經妥善的完成作業,正在看著關碧不停的眨眼,等待下一輪的指示。
「請等等!」關碧也學了黃天正的語氣對機械人說話。
機械人即時立正起來。關碧從手提袋裡取出工具,她要證實自己的疑問。
沒有理由黃天正沒有留意到這個重要的細節,他是故意的嗎?
她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邊用戴起橡膠手套的雙手拾起地上殘留的填充物料,小心翼翼放進搜集證物的透明密封袋裡。
透過陽光看著眼前透明袋著的東西,一股不祥的感覺在她的胸口內團積。總覺得這些東西會完全的推翻過去幾個月計劃調查李旺陽死因的努力。
關碧驀然瞥見站在旁邊的人型工事機械人。就算眼前的一切它都看到了,但它的眼神散漫,完全無法理解關碧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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