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小說連載。本來不是想寫這個的,原來想寫有關限奶令的故事。但見最近的爭議,這個故事我較為有 feel ,而且一直都想寫,故此就先寫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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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志未酬身先亡
烈士九泉恨茫茫
今日誓言英靈前
不雪此恨非兒郎
這並不算是一首很好的詩。在一段訪問片中,勇士的戰友為他哭著朗讀了這首詩。這幾句詩就像鬼魂那樣,在黃天正腦中驅之不散。
訪問至今已是二十年前。當年是二零一二年,香港有線電視記者林建誠趁著六四二十三年前夕,到湖南訪問李旺陽。訪問在五月廿二日進行,在六月二日播放。六月六日,李旺陽突然在醫院死亡。
二十年後的今天,是二零三二年七月一日。黃天正首次踏足香港,第一位願意接受他訪問的,就是廿年前訪問李旺陽的記者林建誠。
林今天已經貴為有線電視新聞部的總監,貴人事忙,但仍然抽空接受黃天正的訪問,可見廿年前的李旺陽訪問對他的影響非常深遠。
林約好黃天正到荃灣區的一家酒樓見面,只與他工作的機構相隔兩三條街。黃天正比他早到了,只百無聊賴地在觀察四周來來回回的香港人排遣憂悶。
黃心裏一直都擔心香港人會憎厭他這個內地人,但他觀察了一整天,覺得香港人對他還不錯的。酒樓裏的職員,都以和善的目光待著他,這是十年前無法想像的。也許,這是香港人終於可以對等地與其他國家的人,包括黃天正這個內地人對等的相處。這個經歷過百年英國殖民和廿五年舊共和國殖民統治的香港,終於可以堂堂正正的當家作主。
黃在回想各種舊共和國的情境時,就見到林建誠在遠處對他揮手,急步的向他的方向走過來。
侍應替林先生拉椅子,黃天正也主動的為他倒茶。淡色的茶水散發著茉莉花的幽香。
林伸出手來與黃握手,他結結巴巴的用廣東話說出:「幸會幸...會...」
黃天正的廣東語實在非常差勁,殊不知林開口說道:「其實你用北京話也沒有問題,我也說得相當流利。」
黃天正也一時忘記了他以前是走中國組新聞的記者。
身穿灰色修身西裝的林建誠身形有點點發福,看上去有六十幾歲,但仍保持著老派新聞記者的沉著認真的態度。五官就像刻上了「穩重」兩個字。從這短暫的接觸,黃天正感受不到身為電視台總監在擺架子,像個慈祥父親般的笑容,反而映襯出自己的拘謹。
「那我就用普通話......不......北京話......」
「我有時也仍會慣口稱北京語為普通話,沒有問題的。請放鬆!歡迎您來到香港。」
「我才先要感謝您在百忙中接受我的訪問,你的證詞將會對我的調查非常有用。」
林建誠拿起茶杯,輕輕地沾了小許茶。他看著茶杯,若有所思的,道:「估不到廿年前的訪問對你的調查有價值......」
林就像憶起廿年前的一切那樣,忽然變得沉重起來。黃天正也只好用較為高昂的聲調說話,令氣氛別太尷尬:「對的。你當年對李旺陽先生的訪問經過,有助我重新調查李旺陽死因。再者,我正在整理過去四十三年有關八九民運以及六四北京屠殺的資料,當日親歷其境的人士的口供非常珍貴,故此我再次多謝您接受我的訪問。」
「不用謝,這是我應該要做的。那麼,您到底想知道甚麼呢?」
看著林建誠憂心忡忡的表情,黃慢慢的吐出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請問李旺陽先生當天接受訪問時,有沒有詳細談過湖南工自聯?」
工自聯是中國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各省市工人自發組織的工人互助組織,全名工人自治聯合會。黃天正一開口就問這個問題,林建誠濃厚的雙眉帶著疑惑地皺成一起:「噢?你竟然問這個。」
「是的。我除了要重啟李旺陽的死因調查之外,我的學術研究亦要收集當年的湖南工自聯的資料。」
黃天正用學術研究的名義,企圖蒙混過關。但這招似乎奏效,林表情慢慢的變成親切的微笑。黃天正心想,也許並不應該一開口就問這個問題,只怪自己橫衝直撞的急性子使然。
林說:「李旺陽有談到他在一九八三年與湖南的同鄉創立工人互助會,出版民主刊物《資江民報》。到了一九八九年,聲援北京的民主學運,在湖南邵陽市成立湖南工自聯。他當年的活動範圍只限於湖南邵陽附近幾個市,只到過北京聲援學運一次。他主要在邵陽市發起遊行、示威。他只談過湖南工自聯約有三十人。在六四屠殺之後湖南工自聯發起了六四死難者追悼會,幾天後就被舊共和國當局拘捕,被控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判監十三年。至於湖南工自聯的詳細情況,李旺陽沒有說清楚。他的失明、失聰非常厲害,而且健康非常差,我只想儘快完成訪問,故此有些細節沒有好好問清楚。」
看來湖南工自聯的最後的這根線都已經斷了,黃天正心想。他好好地掩藏自己的失望之情,自然的將話題轉換到李旺陽身上:「我想很多人都問過你,但我想再問一次,請問你在二零一二五月廿二日訪問李旺陽先生時,他有任何的自殺徵兆嗎?」
這個問題似乎擊中了林建誠的痛處,他的笑容再次瞬間消失。黃天正曾閱讀過當年的香港報章,林建誠曾多次自責,甚至說過「如果(中共)不滿意採訪可以殺我,不要殺他,不要殺沒有還手之力的人!」他一直覺得是自己的訪問把李旺陽逼死,過了多年也無法釋懷。
酒樓內的嘈吵聲音,也因為林的沉默而變得異常刺耳。
李旺陽的死亡,就算過了廿年,仍然是這位曾經得過無數獎項的資深記者一個永遠不能磨滅的陰影。當林建誠打破沉默之時,嗓音嘶啞,但卻是義憤填膺。
「我要再次重申,李旺陽是被舊共和國的國保暗殺,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李旺陽不停的想告訴外界宣揚他的民主理念,包括要向當時仍有少量自由的香港宣揚中國民主化的期許,他亦熱心希望民主中國終有一天到來。請問一個對未來仍有如此憧憬的人,會突然在半個月之後自殺嗎?」
「其實我也是建基於李旺陽被謀殺的假設而進行調查。縱使舊共和國的官方文件聲稱李旺陽自殺,我認為這是謊言。我身為一個歷史學者,其中一個被委以的重任,就是將歷史真像從人為的扭曲紀錄當中還原出來。」
「我也是為了你的這股熱誠而接受你的訪問及向你提供資料。當年親眼目睹這件事件的人死的死,有些記憶亦已淡忘。難得你要重啟李旺陽的調查,還他一個公道,我想李旺陽在天之靈會感到安慰。」
說罷,黃天正接著問了幾個有關李旺陽訪問當時的情況的問題,主要都是確定當時李旺陽的心理狀況,另外也確認了李旺陽的妹妹和戰友今日的可能下落。
當問得差不多時,林建誠從西裝褲袋取出只有指甲般大的灰色記憶卡,放在黃天正的掌心裏。
「這是我當年訪問李旺陽時拍下的相片,以及電視台未經剪輯的訪問片段。我想,這將會有助你的調查。」
看來林建誠很忙,已有去意,黃天正於是趕緊問最後一個問題。
他從手提包取出一張皺巴巴的《文匯報》翻印,是由微菲林片翻印出來。指著它問:「感謝你的資料。這是最後一個問題,我不知你可不可以幫我。請問你知道這個人現在的住處嗎?」
林建誠輕輕望了一眼那張翻印,上面的排版單調,充滿著各式的廣告。其中黃天正指著的那一份廣告,林建誠早己看過無數次。
「這個人今天仍然住在他的山頂貝璐道大宅,縱使經過這麼多事他仍住在那間大宅。我想他現在已快有八十歲了吧。據說他近來健康不太好,時常出入醫院,如果你想去大宅見他,可能會摸門釘。」
答罷,林建誠已慢慢的挪動身體。
「對不起,我真的要告辭了。」
黃天正也站起身,再與林建誠握手。
「謝謝你的協助。」
「這是我應該要做的。再見!」
說完,林建誠的身影隱沒在酒樓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