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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小說:護士站的安魂曲

Posted on Jun 9, 2011 by Chung-hong Chan

腦幹死亡前的四小時。
播著田基地產旗下、本港第一大台的電視,高高掛在病房一角。
「到底香港會展龜狀的外型伸出維多利亞港,對香港的風水龍脈產生甚麼...」
節目播送玄學家的說話,只講到一半,吱一聲,話就終止了。這反潻了那句話的玄機之處。
我戰戰兢兢的從被窩伸出頭來,見到金毛男護士把高舉的手縮了回來,他的目光從電視轉到我身上。
「晚了,快睡覺。」
幻想中,他口罩下應該有一個誠懇但同時也滿懷鬱結的笑容。
十二小時前是這個護士,十二小時之後也是這個護士。
我完全明白他的苦況,以一個硬擠出來的笑容回應。
醫院生存的第一定律:別為他們找麻煩,他們就不會麻煩你。
把播放第一大台的電視關掉,簡直是每個有個電視迷老婆的中年男子的美夢。並不是懷著把女人從電視解放回來的希望,而是像故意不讓吸毒者吸毒,要看著這些人吊癮辛苦的痛苦相所帶來的快感。這是給毫無希望可言者的懲罰。
但是今晚,我寧願電視再播晚些。
男護士離開病房,沒有電視機聲浪的蓋掩,我從環境突然再出現的靜寂,確認我的所在地:港中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六樓內科病房三十號病床。
鄰床病人的鼻鼾聲、遠處病人的咳嗽聲、喊了一整天「好痛」但聲浪開始降下來的呻吟聲、護士大力翻動病歷的沙沙聲、病房助理推手推車輾過地上物件的啪嘞聲。
躺在病床上,雙眼只直直的看著天花板微黃色的暗燈,視覺毫無刺激,反倒令聽覺特別靈敏。
隔鄰病房維生機器嘟嘟的響了一聲。
我要從這類「噪音」中隔慮出我要聽到的聲音:腳步聲。
醫生、護士、病房助理,已經練成近乎無聲地走路。訪客到來時,腳步聲像是千軍萬馬。木製高跟鞋撞擊地板的聲音,足以叫人發瘋。
將耳朵的敏感度慢慢調節至最靈敏狀態,為數秒鐘後出現的挑戰做好準備。
啲嗒。
漆黑。
病房關燈,不止代表能見度降低,也代表病房當值人數減少。
「人氣」減少。
衰失認知能力整天撕去點滴裝置累得醫護人員團團轉的病人大叔、調戲來實習的女護士學生的流氓病人、整天喊救命的那個病人...
這些就是「人氣」了。
夜幕低垂,「人氣」消減。我在「人氣」的保護下捱過了十二小時。黑夜把「人氣」吞噬,吐出名為「危險」的骨子。
我記起決定成為證人的那個黑夜。
田基地產與新界鄉紳合作發展的村屋項目,僭建部份明顯,是沒有可能獲得特赦的。但最後,政府以維護社會穩定為理由,宣佈對現已存在的僭建部份特赦,下不為例。
腐敗的官僚、田基及鄉紳派出的說客出席飲酒、飯局、應酬,身為局長助理的我,也是坐上客。
我也看到了田基的說客,把雞皮紙袋塞給局長的一幕。局長齷齪的把雞皮紙袋打開,隨手拿起了袋裡一疊金色的鈔票。
就是因為我看見了這個畫面,我被田基、政府及廉署三派律師逼迫。
決定成為證人的黑夜,說服我的律師來自廉署。
消息一出,黑道傳聞獵殺我的暗花叫價五十萬。只有把我這個良心發現的人殺掉,才可確保我永遠收聲。
惶恐中渡過了七天,在第八天卻因為癌症病況反覆病倒了。
由急症室至內科病房,只消三小時。
在內科病房一角的病床,我硬掙開眼睛,保持最高的警覺。神經長久處於最繃緊的狀態。
這個狀態我維持了十二小時。川流不息的醫護人員、探病家屬、病人等等人事活動所組成的「人氣」,是令我稍感安心的泉源。
沒有「人氣」的漆黑,已經捱過了兩小時。
這個城市地小,但沒有甚麼多,只有人多。一張口傳一張口的,我留醫的消息,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傳到江湖人士的耳裡。潛伏於各處的利爪,正向著我一步一步的伸來。
再過了一小時。
不停喊痛叫救命的那個病人,可能是叫得太累,也可能是根本沒有人理會他,叫聲變成每幾秒一下的低沉嗚聲,單調而有規律。單調的聲音,像是慢慢成為背景的聲音,有催睡的作用。
不行,要醒來。
殺手隨時都會襲來。
呵欠...
維生機器的聲音,也因為時近凌晨三時,漸漸變成無聲。
幾乎全部的病人已經沉睡,我卻努力地與睡魔搏鬥。
只有這個方法可以保命。
惡漢甜夢,好人卻要逃避追殺,就是這個城市的寫照吧。
又多撐了半小時。
我維持繃緊狀態已達十五個半小時。維持這種狀態,就像在一天生活十年。現在只要有任何放鬆的藉口,也可以即時入睡。
「檢查血壓。」
漆黑中我只看到四隻像貓般的眼,是兩個推著手推車的病房助理。一個在按動血壓機器,另一個在用皮帶包著我的上臂。
這是每幾個小時一次的循例檢查。我聽不到兩個助理的腳步聲,毫無預警。
包著手臂的皮帶發漲,人就自然地放鬆下來。我恍惚聽到遠方護士站年輕護士圍著吃消夜談笑的聲音。
「人氣」啊,多麼令人安慰。
嗖!
後腦勺突而其來一陣像蟲咬的感覺。
最後的感覺。
最專業的殺手...
滅聲槍...
攻擊後腦,聲帶未來及反應,腦部就完全麻痺...

視神經崩潰前,我見到兩個病房助理推著機器施施然逃走。我眼巴巴的看著他們逃走。
腦幹死亡的一刻,仍聽到護士站護士吃消夜的談笑聲。
這就是我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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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這篇微小說,是我在六月八日至六月九日留醫期間,睡不著覺時寫下的。原稿是在病床上寫。為的,是不想浪費人生的每個經歷,要掌握每種生活素材幻化成小說的方法,煉成爐火純清的寫作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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