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由柏油路,駛入泥路。輪胎駛過沙石,發出刺耳的聲響,車身也顛簸了幾下。馮永業想,這些鄉間小路到底有沒有人清掃的。
在元朗市區上車時,的士司機都不太知道上亨圍在何處。的士沒有 GPS ,的士司機唯有求助於的士無線電台。的士台詢問其他的士司機,過了數分鐘才有人告知大約的位置是在后海灣附近。馮永業見到的士司機在接到無線電台的答案時面上泛起的不快表情。
「我只能駛到這裡。你下車吧。」的士司機已經拉開了後坐的車門,像是想送瘟神下車似的。
馮望出車外,外邊只是一片泥地,方圓一百米都看不到甚麼建築物。這是上亨圍嗎?
他用像香腸的肥手指笨拙地在銀包抓了一把鈔票,伸給的士司機,總額與的士咪錶所顯示的紅字一樣。馮永業一下落車,車門就被司機大力拉上,迅速駛走。
馮永業在落車點,瞇起雙眼,經過眼鏡片環視四周。就算所在位置屬於鄉郊地區,但四圍環境沒有半點綠色。附近有幾個魚塘,可見此地屬於濕地地帶。魚塘反射出的顏色並不是健康的青綠色,而是污黑及紅色混雜的顏色。馮永業推斷魚塘已經荒廢經年。
一月正值隆冬,理應是侯鳥在濕地棲息的季節。但是他抬頭看,連在鄉郊濕地最常見如小白鷺、鸕鶿等等涉禽也沒有飛過,也聽不到任個鳥類的鳴聲。馮永業看到這樣的環境,感到有點忿慨。他的出身地也是這種鄉郊地點,他愛寧靜和自然,討厭城市的複雜人際關係和利慾糾葛。他突然回憶起童年時父親挽著他的小手,在魚塘小路看侯鳥。在漁農處工作的父親教他辦認涉禽:蒼鷺、反嘴鷸、潛鴨...年少的他在望遠鏡低下看見了鳥類潔白的羽毛、啃食魚類的有趣動態,還有就是鳥類像女神般伸高翅膀起飛的美麗畫面。
這種從望遠鏡窺探自然的光景,已不存在。成長後的他,只能用望遠鏡偷窺大胸女星的私生活,又或偷攝名門闊太的裙下春光。轉到郵報社會版工作後,鏡頭只攝下社會不公義的黑幕,要不就是邊緣人士被迫上死路的血淋淋畫面。起初他認為當個社會版記者,將社會黑霧揭露出來,是伸張正義的行為,亦以為會是自己過去幾年當調查記者的救贖。但當他當了半年之後,就已經感到疲累了。報社將血淋淋的新聞煽情化,社會事件背後涉及政府官僚草菅人命或者商家財閥趕盡殺絕的經營手法,編輯、社長卻自我審查,要求記者曲筆迴避,有時甚至要公器私用為政府和財閥辯護。
馮永業帶著微微的感觸繼續掃視天空,看到南方除了灰朦朦的冬日下午陰天空氣外,還有一些微黃色的煙。
有煙,就代表有人。他將視線轉回陸地,就是微黃色的輕煙冒出來的地方。他抱著焦躁心情,向著那個方向慢慢地走過去。
他並不止順著黃煙方向走去,還有就是氣味的源頭。愈向黃煙方向行過去,鼻也嗅到一股清幽的荷葉香味,這種鄉土氣味令他神往,也舒坦了馮永業的神經。走了約一兩公里,馮永業看看手表,原來已經四時半,眼前終於都見到石屎地及石屋。他停了下來,休息一下,並用手揉著發酸的雙腿。
黃煙的來源,原來是村口一家石屋的柴灶。柴灶前坐著一個樣貌已屆八十的老婦,她並沒有留意到十步範圍之內的馮永業,只專心地將柴薪塞進柴灶內。柴灶上有一個大鐵窩,荷葉氣味應該就是鐵窩內煮的食物傳出來。馮所在的位置,嗅到的荷葉氣味還混雜了嗆人的焚燒柴薪氣體。
馮永業想向老婦詢問他要調查的三個人在那裡。那三個人的名字是... 他自己都忘記了。他從背包取出筆記薄翻查,看到自己用潦草筆跡寫下「刊登廣告:張富珍、新任村長:李嘉良、落選者:唐紹鴻。」
馮永業一放下筆記薄,就看到一雙圓眼在盯著他,眼神疑惑。原來柴灶前的老婦終於注意到他,或者是拉開背包時的拉鏈的聲音太大。
那不如就趁此機會,行前幾步打開話匣吧,他心想。
馮永業拼命地擠出最友善的語調問:「婆婆,妳好,在煮甚麼呀?荷葉味很香啊。」
說話時,他的雙眼沒有看著老婦,而是火紅的柴灶,還有柴薪旁邊的那柄斧頭。
從採訪經驗得知,這類友善的問候最受用,但老婦突然站了起來,她的身高比馮永業還高。她面上浮現不悅,指著馮永業說:「那裡有荷葉味!那有人用荷葉蒸年榚?糭葉來的。曚死仔!」
就算馮永業被罵「曚死仔」,但他竟感到溫暖。因為童年時也聽憤養魚的母親如此鬧人。
「婆婆,我們城市人五穀不分,就是這樣沒...」
馮永業未說完,婆婆突然打開鐵窩,一股蒸氣像是爆炸煙塵般撲向馮永業。
「看到了沒,是糭葉吧。」
婆婆一邊喊,一手抓著馮永業的頸,微微推前要他探頭看窩內的東西。馮永業除下了滿是霞氣的塑膠眼鏡,在熱氣蒸騰的窩中朦朧見到一盆橙啡色的物體,盆邊圍著的真是糭葉。除了剛剛的「荷葉氣味」外,還有一種淡淡的糯米香氣。馮永業還是第一次見自製年榚。
「對對對,看到了,是糭葉沒錯。看年榚樣子很美味呢。」馮永業發自內心的這樣說。婆婆放開了手,馮連忙用外套擦走眼鏡上的白霞氣。
「還說是荷葉,正式是曚死仔。明明就是糭葉...」
婆婆之後的呢喃,就是今天是舊曆十二月初幾是好日子,要開始蒸年榚呀、蒸年榚要下幾多的糯米粉呀之類的話題,馮永業也聽不清楚了。但婆婆這樣的回答,馮永業知道她不是神智不清醒,就是聽力不佳。問下去只會非常麻煩,也不會問出甚麼來。他想隨便找個理由離去,終止訪問。他正在想理由脫身,婆婆竟然問:「曚死仔,你這個外人來上亨圍幹甚麼,是來找人嗎?」
馮永業聽到聲音充滿警戒。但既然人家都這樣問,他本來的目的就是找人,馮永業想不如就向婆婆問一下:「我想找一位叫張富珍的。」
「沒有人姓張。」
張富珍不是上亨圍居民?那豈不是找錯地方?但是馮永業想,這個婆婆神神化化的,所講也未必可信。要是張富珍並不是上亨圍村民,那麼村長李嘉良就肯定是住在這裡吧。
「那麼,我問貴村的村長李嘉良住在那裡?」
婆婆不加思索就答:「你找手指鴻啊,他住在 19 號...」
馮永業對於婆婆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答案感到厭煩。明明就問李嘉良,她卻答甚麼「手指鴻」。還是李嘉良有綽號叫手指鴻?馮不想問下去了,就說句謝謝,轉身就走了。
他沿著石屋之間的小徑走入村內,奇怪的是村中根本沒有人,想問路也不可以。
馮永業想起,童年時他也是住在這類石屋。這些政府興建的石屋只有層半,樓底並不高,只講求實用性。直至發生那宗交通意外之前,他都是住在類似的石屋。意外之後,父母都死了,他要寄居在舅父家,才搬到城市居住。受照顧他成人、當記者的舅母影響,馮永業才立志要當記者。
這條村的石屋外牆很殘舊,漆油外皮掉落,露出灰水甚至磚頭。整條村都像是死城那樣。二十間屋以十間一行的排成兩行,但幾乎戶戶都大門深鎖,不似有人居住。窗戶內外都積滿塵垢,骯髒得很,根本看不到屋內的情況。窗戶上的塵垢更有雨打的痕漬,沒有人清理過。馮永業想起,這個冬天很少雨,對上一次下雨已經是三個月前,那豈不是代表這些屋最少丟空了三個月?
但是今個月月頭這條村不是有村代表選舉嗎?他翻看筆記本的紀錄,不是有十一票投給李嘉良,八票投給唐紹鴻嗎?到現在為止他只見到這條村有一個居民,就是村口那個神化婆婆。其餘的十七票何來?
這村真是令他充滿問號。
行至村尾,馮永業終於見到一間屋是大門虛掩的,窗戶也較為潔淨。看看門牌,是第 19 號,就即是村口婆婆所講的「手指鴻」的居所。馮永業想,或者這個「手指鴻」會知道張富珍所在之處,甚至可能就會在此見到張富珍或李嘉良。好奇心驅使他走上前,把門推開。
「你好嗎?有人在家嗎?」馮永業像是賊那樣四處張望,客廳空無一物,只有一張殘舊的木餐桌。兩間睡房閉了門,見不到裡面的狀況。難道手指鴻睡了嗎?
他多走了兩步,步入了客廳的中心,他喊得更大聲:「我是香港郵報的記者,請問有人在家嗎?」
沒有回應。
當他停止了喊叫,屋內又回復了平靜。
他想去開左邊睡房的門。馮永業這樣做,自己都感到心驚,別人可會以為他是盜賊。他將手伸出去,扼著門把手,準備把門打開。他聽到自己悸動的心跳聲:咚咚... 咚咚... 咚咚...
霹啪....
門未打開,他就聽到另一種聲音!是物件撞擊地面的聲音!
他轉看地面:一個滾向他的洋蔥。
他倏的將頭轉到背面。弊!門口有個人影。
那個女子頂多三十歲,身材瘦削,巴掌面大眼,樣貌標緻,黑色的長直髮留著平腳的瀏海。她的腳邊,有個掉在地上的餸籃。四個洋蔥沿著地板,從餸籃向四周滾開。
女子是看到馮永業闖進屋內,被嚇呆了,餸籃也掉了在地上。兩個人有眼神接觸的時候,馮永業看見女子眼神充滿恐懼。
馮永業想,難道這個女子就是手指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