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李偉華在細心檢查桌上電話的構造。
正面除了有一至九號、井和米字的按鈕之外,還有三顆指示燈,分別是「佔線」、「忙線」及「電源」。只要電話駁著電話線,「電源」燈就會長亮著。
「佔線」燈是在通話狀況時才會亮。當電話通話結束或者忙線,「忙線」燈才會亮。
他用手觸摸「電源」指示燈,或者電話是國內製造的關係,小燈泡竟會發出熱力。他提起了話筒,故意等到電話傳來的聲音由長響變成嘟嘟聲,即是所謂的忙線音。電話機面燈由「佔線」的綠燈,跳到「忙線」紅燈。他拿著聽筒聽忙線音達到一分鐘,食指一直按著「忙線」指示燈,直至它發熱,就把話筒合上。忙線紅燈隨即熄滅,但是李的手指仍然按著那顆紅燈。
他用另一隻手點起香煙,抽了幾口,再把點燃的煙乘在煙灰缸。摸著紅燈的指頭不再感到熱力。他看看手錶,過了三分鐘。
他反轉電話,背面是平的,沒有甚麼特別的構造,很簡約的設計。
某天他經過陳耀昌的桌面,他特別留意其桌上的電話,款式是與他的一樣。
由於電話的低頻干擾聲愈來愈明顯,李偉華愈來愈懷疑有人在用分機偷聽他講電話。
每次聽電話時,他都舉頭經大門小窗去瞅瞅辦公室外的陳耀昌。他都是在埋首工作,沒有拿著聽筒。看上去,並不似是在偷聽電話。
他有時心想,只是自己幹了些非法的事,更加疑神疑鬼。
他又想起那件非法的事。
吳碧雲獲得 iPhone 17 ,事過兩星期,食髓知味,開始要求其他的東西: iPad 19 、名牌手袋、保養品。李偉華不知怎樣拒絕,只有繼續允許。
烈縫已經愈鑿愈大。
他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變態,精神狀態磞硬,只要再來一些精神刺激,或者他會殺人也說不定。
他最想殺掉的,是那個令他深入泥淖的女人-吳碧雲。
他能有勇氣把這個女人殺掉嗎?他可以面對這個女人死前那個血沖上頭,眼突舌吐的恐怖畫面嗎?
殺人容易,最難的會是棄屍吧。九成的兇案,也是棄屍失手而追查出兇手。
不行!不行!不行!他自知自己沒有能力承受這個壓力。
要鎮定,別讓人見到他抓狂。在煙霧昏暗的小辦公室,他舉杯一口飲下一杯威士忌。
鈴鈴!
x你老母!仆街電話你不如去死。
李偉華一邊在心裡咒罵電話,但是一邊還是把聽筒舉起。
「有位何先生找你,請問要接入來嗎?」
仍舊是那把根據工作指引語句說話的陳耀昌。李偉華用鼻腔發了一個聲音,示意接入。
當話筒再有聲音時,李偉華再從大門小窗看出去,確定陳耀昌沒有拿著聽筒在偷聽。
「嗨。空心老倌。」
這是上次與何子強下棋後的第三次電話,仍然是黐脷筋。
「我叫過你別打我的辦公室電話。」李偉華的語調,因為咀唇的抖動而變得奇怪。
「也只怪你關了手提電話!是了,我有急事找你。」
李偉華能夠想像出電話另一方的肥佬那嘻皮笑臉的樣子。一想到這張臉,他就在煙灰缸拿起之前已經點起的香煙,大力的抽及一口。
李偉華已經知道這個肥佬打電話來幹甚麼,已經不是第一次說有甚麼急事了。
「我最近很手緊,想問你借幾萬元來周轉一下。你明我的意思吧。否則表妹就知道那個 iPhone 17 是怎樣來了。」
果然如此。上次給這個何子強買了 iPhone 17 之後,這個男人貪得無厭,抓著了他的痛腳而不停的敲詐金錢。這個流氓已經辭去了貨車跟車的工作,只靠向李偉華勒索掩口費過活。他已經給了這個肥佬近三十萬元的掩口費,慢慢的變成無底深潭。
不行了,這一次一定要掛上電話。這個貪得無厭的男人,比他的表妹更加當誅。
正在思緒混亂之際,李偉華又留意到電話傳來低頻聲音。他就像本能反應的那樣,伸長脖子看看外邊的陳耀昌。
陳耀昌仍是那個樣子,在電腦前工作,注視著螢幕。有時更會托托眼鏡。
「喂,空心老倌,還在嗎?扮傻嗎?」
電話筒傳來大聲的謾罵,李偉華輕聲的把聽筒合上。他恍惚是個彈力球那樣,倏的站起身來,飛身步出去。
打開大門之際,他看到了陳耀昌快速的將手插到風衣的前袋,扮作沒事發生。看在李偉華眼內,這是欲蓋彌彰。
他不能當面質問陳耀昌有沒有偷聽電話,這樣會引致兩人關係有變,從此陳耀昌會差忌他。如果陳耀昌從電話偷聽掌握了李偉華的罪證,這樣一問更加是打草驚蛇。
李偉華掏出銀包,拿了一把錢塞給陳耀昌,像是訓示的語氣說:「給我去買杯星巴克回來,快去。」
像是機器人的陳耀昌,沒有表情的拿著錢,就快步走了去。當李偉華聽到升降機的叮叮響,他開始檢查陳耀昌的電話。
他把食指按著陳耀昌電話機上的「佔線」的綠燈,感到明顯的熱力。
李偉華剛才明明親眼看著陳耀昌沒有講電話,又為何「佔線」燈會發熱?
綠燈至現在仍然是熱的,證明三分鐘之前這個電話曾經佔線,而且佔線時間超過一分鐘。
這是因為這些指示燈要亮一分鐘,手才會感到熱力。指示燈熄滅後,要三分鐘才會冷卻下來。這是由他剛剛的實驗所證實。
扣去剛剛李偉華在辦公室合上電話,至陳耀昌去了乘升降機,他去按這顆綠燈,時間不夠一分鐘。
李偉華斷言,已經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陳耀昌有秘密地用分機偷聽他講電話。剛剛由陳耀昌接電話至李偉華的那段短暫通話,不可能引致指示燈發熱,因為通話時間時間太短,時間不吻合。這代表陳耀昌把電話接入李偉華的話機後,陳耀昌的電話仍在佔線,用以偷聽。
但是,仍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疑點。
每次李偉華講電話,他都有偷看陳耀昌,陳耀昌都沒有手持聽筒。那怎樣算是偷聽?
這個的確是大問題。
李偉華注視著電話機面,沒有甚麼奇怪的裝置。他說想到電話機底的簡約設計。
他像是發狂的一手把陳耀昌的電話機抽起,反轉一看。
不出所料,另有機關。
原來電話是經過改裝,機底中間突兀地穿了一個孔。那個孔,就是平常用來插耳機、插米高峰的電線插坐。
他也想起了剛才陳耀昌的舉動:陳耀昌快速地將手插入風衣前袋。
這個動作,李偉華將它解讀成:陳耀昌將駁著電話機的微型錄音機快速收起。
* * *
李偉華知道陳耀昌偷聽電話之後,彼此相安無事過了幾星期。
李偉華未摸清陳耀昌到底知道幾多,反而令他提心吊膽。
經過了近一個月,吳碧雲的禮物支出及何子強的掩口費,已經慢慢積至近一百萬。
一切是由一台七千元的 iPhone 17 開始。
一百萬這個數額,並不是一萬幾千,是一個大數目,要掩飾已經開始困難了。本來只是一萬幾千的數,他可以暗暗的填回去。但是現在這個一百萬,他怎樣都填不回去了。
這個數額要是追究起上來,只會是算到李偉華的頭上,沒有人會去找吳碧雲及何子強算帳的。
他有想過去自首,舉報何子強的敲詐行為。但是他膽怯,這樣等於自毀前程。
直至他想到一點,他覺得無需自首的:「我不是捱過了一個月嗎?」
這代表上頭未發覺,外邊那個陳耀昌也不太知情,更加別說警方和廉署了。
由此可見,根本無人會在意那失蹤的一百萬。可能沒有人知道有一百萬不見了。
李偉華在想這些東西時,其實是在和陳耀昌談人類學系的存廢問題。
「李生...李生!」
陳耀昌見到李偉華在發呆,就扯高聲門在叫他。
李偉華被叫聲驚醒,趕忙的說:「人類學系年年虧本,根本不值得存在。請下命令,人類學系與歷史學系合拚,合拚要在三個月之內完成。」
「了解。」
陳耀昌說完,並沒有一如以往般離開房間。
「為甚麼還不出去?出去吧。」
李偉華掛上臭臉對陳耀昌下逐客令。面無表情的陳耀昌沒有反應,仍然坐著不動。
「你不出去,你想怎樣。」
李偉華口震震地說完,他並不知道自己額角已經流出冷汗來。
陳耀昌冷靜地從檔案夾取出一份幾頁長的紀錄,塞給李偉華,說道:「請你看看。」
李偉華看過這份電腦打印出來的紀錄,面色大變,面頰像變成鐵青色。
「請問你怎樣解釋?」
陳耀昌以輕聲質問。他不大聲質問,是念著李偉華始終是其上司。
「...」李偉華無言以對,把電腦打印紀錄輕輕放在桌面。紀錄上列出的,是某張信用卡的出納紀錄。
陳耀昌身為李偉華的助理,知道這張信用卡,是港中大學申請給李偉華用,是用作物資採購用。各學系如有任何研究物資的採購申請,李偉華可以動用現金,或者以這張信用卡交易。信用卡的卡數,將以學校的研究基金戶口自動轉帳支付。
盜用這些學校信用卡,也並不是首次發生。之前都有類似的案例,涉案的人仕是大學學系的管數人,盜用信用卡狂刷三百萬港元達兩年,也沒有被揭發。直至涉案人放假,疏忽沒有隱藏罪證,一查數就即時「斷正」。
問題是,這一類的盜用資金,由於大學的帳目通常非常混亂,學校高層甚至審計部門都查不出來。現在李偉華的情況正是如此。
李偉華想到的,是要保護自己,態度要由軟弱轉成強硬。他伸出手指指罵:「你別太大聲。你是要告發我嗎?」
但他不知道自己用來指著陳耀昌的手指在發抖。李偉華心想這個小子,可能真會幼稚到去告發他。
但是,如果這個小子要告發他,他大可直接將這些紀錄交到高層。可想而知,他並無意圖告發。
陳耀昌突然比出三隻手指。
「你這是甚麼意思?」李偉華的眼已經爆出紅筋。
「一口價。三百萬,現金。」
「天真!」
的確是要錢。李偉華對於陳耀昌的獅子開大口,只有「天真」這個評價。說完,為了扮作鎮靜,還在胸前絞起手來。
「那我就唯有將這個紀錄傳真給上頭,革除了你之後,我就坐了你的位置,我同樣有利。」
李偉華開始感到自己被迫死,似乎現在只好滿足他要求的選擇。
「好吧,那我就給你三百萬。」
「你大可放心,我不像是你的老友何子強,我只會要你一次三百萬,就會永久收口。」
李偉華終於聽到陳耀昌親自承認偷聽電話,否則他是沒有可能知道何子強敲詐他的事。
一想到這裡,李偉華就怒火中燒,覺得這個小鬼比何子強和吳碧雲更加不可原諒。
他要強作鎮定,要給他設一個局。他這樣說:「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但是三百萬現金太多了。我要先用信用卡在銀行以現金透支,再交給你。不如這樣,我現在駕車,與你一起去銀行,處理那三百萬的問題,好嗎?」
在三百萬巨款的誘惑之下,陳耀昌頷首應允。
* * *
一周後的早上,李偉華在辦公室一邊喝酒,一邊的看報紙的社會版。
陳耀昌已經有一周沒有再回來上班。他的家人向警方求助。
昨晚終於在香港仔找到了浮屍。身上有身份證明文件,死因沒有可疑,是意外墮海。社會版的小角如此報道。
他舉起杯子把一口酒喝進去,將杯子放回時,才發覺舊泥黃色西裝外衣袖口有一顆鈕扣不見了。
他緊張起來:是不是處理屍體當天,不小心把鈕扣甩了?
要是警方轉向謀殺的方向調查,就會調查浮屍位置的水流。要是在上流位置發現那顆鈕扣,再從死者的關係人方向調查,擁有一件甩去鈕扣西裝的上司,不就是嫌疑最大?
他像是過敏似的,將舊西裝外衣除了下來。
這套西裝要像陳耀昌所掌握的出納紀錄與電話錄音一樣,以大火燒毀。李偉華這樣想。
就算洗脫了殺人的嫌疑,李偉華覺得自己根本從來沒有逃離過泥淖。吳碧雲和何子強仍然向他苛索金錢。他仍然要每天擔心隨時被揭發。
冰山就算沒有因為小裂縫而崩塌,但是鑿冰的人卻要整天提心吊膽。這是因為,小裂縫是會永久的存在,直至冰山崩塌為止。